陆渐被他两眼盯着,无可奈何,右手渐自松开。官差原本面无人色,见他气馁,忽又践扈起来:“好啊,戚继光,你敢率众抗捕!”
“差爷言重了。”戚继光摇头道,“我这义弟不懂规矩,还望见谅。”那官差冷笑道:“要见谅也可以。”说罢将手一伸,喝道,“拿来。”
戚继光一怔,道:“什么?”官差瞟他一眼,冷冷道:“你是榆木脑袋么?非要差爷说透不成?”戚继光恍然道:“你要多少?”官差笑道:“你做到参将,官也不小,除了俸禄,平素又时时刮那些穷百姓的油水,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,我也不多要,百两即可。”
戚继光一皱眉,转身入内,取出一个木箱,打幵看时,只有若干碎银,不禁苦笑道:“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,差爷喜欢,尽都拿去。”
官差脸色一变,劈手打翻木箱,碎银洒得满地,厉声道:“戚继光,你好大胆子,丧师辱国、公然拒捕不说,还敢贿赂官差,可谓罪加两等。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,我要你好看……”
戚继光浓眉一挑,目中涌出怒色,陆渐略一沉思,从桌边拿起自家包揪,踏上一步,冷笑道:“不就要银子么?拿去。”那官差接过包袱,但觉十分沉重,打开一瞧,尽是白花花的官银,顿时眉开眼笑,递给属下,又亲自躬身,将满地的碎银一一拾起,揣进袖里笑道:“银子够了,一切好说。”转身招呼差人,“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,别锁太紧,松动一些。”
众差人哄然答应,将戚继光锁了,拉出帐外。帐前聚满了将士,立在两旁大瞧热闹,看见戚继光出来,无不指指点点,纵声嘲笑。
陆渐见这些官兵全无心肝,胸中悲愤莫名,一咬牙,大步跟在官差后面。出了营地,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,不由怒道:“你去哪里?”陆渐道:“我去南京。”头目疑惑道:“放屁,我们去南京,你怎么也去南京?”
陆渐冷冷道:“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,我走我的,又碍你什么事了?”头目吹起胡子:“你若想劫人,那是自找死路。”陆渐道:“我若要劫人,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?”
头目大怒,正要喝骂,但想起陆渐的身手,又将满嘴的狠话咽了回去,忽听戚继光叹道:“兄弟,你不是说要回乡么?就不要跟来了吧。”
陆渐摇头道:“我回不了了,刚才的一百两银子,就是我回乡的盘缠,左右回不去,我就跟你们上南京,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。”官差气得眉歪眼斜,恨不能给这乡下小子几个嘴巴,仔细一想,又自觉无此能耐,唯有暗生闷气。
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,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,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,不觉微微苦笑,任他去了。
众人一路走去,沿途吃饭,若有鱼肉鸡鸭,陆渐便抢先动手,夺给戚继光先吃;若要喝水喝酒,陆渐便抢过杯勺,@给戚继光先喝;就是洗漱睡觉,他也专拣好水好房,凭着武功强抢过来给戚继光享用。
众官差又气又急,破口大骂,陆渐却笑眯眯的,等他们骂过才说:“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?差爷们财大气粗,不妨再买好菜,再开好房,干么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?”
他既非囚犯,武功又高,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,拿人的手短,纵然愤怒,也不好彻底翻脸。戚继光却瞧得皱眉,说道:“兄弟,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,何苦跟我受这些罪?”
陆渐道:“大哥和我结拜时,不就说了同甘苦、共患难吗?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?我去南京,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你公不公。若是不公,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,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。”
戚继光正色道:“万万不可,我戚家自开国以来,六代将门,世受国恩,生为明臣,死也当为明鬼。何况我败绩在前,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该。劫狱逃走的事休得再提,若不然,你我就此恩断义绝,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。”
陆渐听他这话说得郑重,不觉哑口无言,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,情急心想:“要是谷缜也在,必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。”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一面之词,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,心中又是后悔,又觉惭愧。
一行人走走停停,不几日已近南京。这一日,遥见前方一座凉亭,亭边有茶社招待远客。此刻日高人渴,正是思茶之时,众官差哄闹起来,快步到了亭间,讨了茶水牛饮。
戚继光手足被缚,行动难以自如,陆渐端来两碗茶水,一碗给他,一碗自饮。正饮间,忽听轱辘声响,转眼望去,迎面驶来一辆双轮小车,车上坐了一名青衣文士,长方脸膛,天庭饱满,丹唇墨须,宛若图画中人。
陆渐瞧得心动,只觉此人似曾相识,猛可间想起,这人与那袓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,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症痕,神采飞疡,较这文士豪迈许多。
推车的是一个戴笠男子,麻衣草鞋,与一老者并行。老者头大颈细,脸额间布满皱纹,他身上本着儒衫,却又裁去半截,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,颇有一些不伦不类。
陆渐瞧这二人,不知为何,心中隐觉不安,恨不得跳将起来,跑得越远越好。好容易按捺住这奇怪冲动,那三人已经走得近了。青衣文士人虽俊朗,年纪实已不轻,眼角布满鱼尾细纹,坐在车上不见双足,唯有长衫飘飘,随车摆荡。
陆渐见状,心生感慨:“这人大好书生,竟是无腿废人?”忽又听嗡嗡有声,转眼瞧去,大头老者双唇翕动,念念有词。唯独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,不见本来面目。
青衣文士来到亭内,吐了口气说道:“未归,给我一杯茶水。”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,薄胎白瓷,壶中倒出翡翠也似的茶水,白者爽净,绿者清新,令人暑意顿消。
文士接过茶,品了一口,说道:“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,如今凉得久了,余香已失,滋味不再了。”
大头老者微微躬身,笑吟吟说道:“碧螺春,又称洞庭山茶。唐代陆羽《茶经,八之出》曾有言:‘苏州长州生洞庭山。’据近人《随见录》有载‘洞庭山有茶,微似芥茶而细,味甚甘香,俗呼为吓煞人,产碧螺峰者尤佳,名碧螺春……’”
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,冷冷道:“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,又没问茶的来历。”大头老者笑着说:“宋徽宗《大观茶论》有道:‘夫茶以味为上,香甘重滑,为味之全。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……’”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,冷冷道:“我说的茶味,不是味道,而是香味。”
大头老者接口便道:“仍依上文《大观茶论》:‘茶有真香,非龙麝可拟。要须蒸及熟而压之,及干而硏,研细而造,则和美具足。’又本朝朱权《茶谱》所载‘熏香茶法、百花有香者皆可。当花盛开时,以纸糊竹笼两隔,上层置茶,下层置花,宜密封固,经宿开换旧花。如此数日,其茶自有香气可爱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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