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要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啊?”
“会啊。可是你在那里更快乐的话,我也不介意。”
她在一个暴雨夜临盆。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,冯蕾还在劝丈夫把女儿接回市里,至少送进本地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,保姆突然慌慌张张地打电话来,说纪东已经被送到樟县妇保院了,要他们赶紧开车过来。
这个孩子从娘胎里就在折腾,连出生也是。纪昌海和冯蕾冒着大雨开了两小时夜车,赶到医院才知道纪东需要接受剖腹产手术。天蒙蒙亮时,纪东终于被推出手术室,小毛头则因为早产而被送去了保温箱。
爸爸妈妈守着姐姐,忙活着签字画押、回家拿东西,纪南回家睡了一觉,到早上被保姆带着一起来医院。她像个鬼魂一样在医院走廊上游来荡去,一个护士抓住她:“你来找谁?”
她想了想说:“我来找纪东,还有小毛头。”
护士笑了,牵着她的手走上三楼。隔着透明玻璃窗,纪南惊奇地看到里面睡成一排排的小毛头,粉红色、毛茸茸,身体上贴着监测心跳和体温的管子,像一窝刚落地的老鼠仔。护士指给她看:“第三排第二个就是你姐姐的小毛头。”
“好丑。”
“以后会变漂亮的。”
她说得没有错,满月之后,小毛头就变得越来越可爱,皮肤白里透红,头顶长出细密的毛发,眼睛滴溜溜的,像极了纪东。哈出的热气将玻璃窗糊住,纪南伸手擦掉,肌肤蹭出嘎吱嘎吱的响声,妈妈过来揽住她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“我在看多多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多多。”她点点玻璃窗里的小毛头,自作主张地给这个小动物起了名字。
站在十几年后往回看,纪南依然觉得,纪东应该是有一点规划的。或许是在小学门口开一家小店,或者去打工,总之是有计划的,只是最终没能实现。
纪东死于分娩后的伤口感染,当时冯一多甚至还未满月。
纪昌海去了一趟纪东就读的大学,从一届五千多个学生里找出了纪东的男朋友,那就是冯世康。
据冯所说,他们已经分手数月。他知道纪东意外怀孕,把手术的钱都打给她了,但没想到纪东自己打定了主意,拿这笔钱去学校外面租房养胎。
纪昌海把他拎到操场边上,两个耳光下去,冯世康耳鸣足足三周。
没有人明白纪东为什么这样一意孤行。
是为了爱情吗?冯世康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成绩中上、外貌清秀的男大学生毫无区别,放到午餐时间的第一食堂,眨眼就能融入人海。
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。
好学生乖乖女一夜成为亲朋友邻背后的反面教材,人人都觉得她是脑子出了问题,心理不正常。纪昌海和冯蕾靠主动封闭感官捱过了最初的两年,而纪南升入初中,伴随着考试和排名,正式步入可怕的青春期。
☆、朋友
在之后的十数年里,纪南不止一次想,如果姐姐没有出事,事情会怎么发展呢?
纪东依然是乖乖女、优秀学生,大学毕业后听从父母的建议在本市就业,或许单位离家步行只需十五分钟;纪南则依然是那个调皮捣蛋、学习潦草的小女儿,一边看电视,一边敷衍着完成假期作业,心安理得地浪费自己的人生。
但命运容不得假想。
纪昌海是八十年代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,对一切可以量化的东西都有非同寻常的执念。他以工程师修理精密仪器的目光审视这个草包女儿,出席每一场家长会,认真记下厚厚一本笔记,仔细分析纪南的薄弱环节到底是哪一科、什么题型,夜夜陪她坐到十一点半。初一和初二的每一天对纪南来说都是噩梦,她像只误入天鹅培育基地的野鸡,被爸爸逼着扑棱翅膀努力学飞。
纪昌海完全不觉得她是野鸡——父母的基因都很优秀,也有纪东这个珠玉在前,纪南没有道理不优秀。
话糙理不糙,这段理论在纪南升初三后得到了证实:从初三开始,她的成绩名列年段前茅,再也没掉下来过。
天鹅培育基地终于把野鸡改造成了具有飞行能力的优美物种,纪昌海是最满意的人,比纪南自己更满意,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要严加管教,不能重演纪东的悲剧。
坐在十一月的湖边,纪南把手抄在口袋里,掌心棉绒的触感让她又想起了童年时的宠物。
爸爸拿铁笼子把小狗拎出家门外,半小时后双手空空地回来,纪南问狗呢?他只说扔了。纪东还在医院,妈妈也嫌小狗臭,这个家里只有她能替小狗说话,可纪昌海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,她斗不过他。
她跑去医院号啕大哭,纪东愣了半天,摸摸她的头说:“等我出院,我们一起去找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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